學生聽不懂，教授來聽的卻不少。朱自清、鋼和泰私下要到他的課表，研究院主任吳宓風雨不誤，每課必到。

1929年，改任中文、歷史兩系合聘教授后，陳寅恪在一間小教室里上課，除了清華學生，還有北大學生專門坐車來聽，當時兩校相距甚遠，沿途幾十里全是農(nóng)田，常有土匪出沒打劫，亦無法阻止學生求知。

因常能為人釋疑，清華園里奉他為“活辭書”，不少學生發(fā)現(xiàn)自己教授也愛聽他的課，最后就尊稱陳寅恪為“太老師”。

馮友蘭先生是大學者，名氣比陳寅恪響亮得多，在陳寅恪面前也是畢恭畢敬，感佩其學問之深。

歷史學家鄭天挺稱他為“教授的教授”，古典文學研究大師傅斯年更是驚嘆：“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陳寅恪曾經(jīng)對學生說：

“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我不講?，F(xiàn)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對講義的細致、創(chuàng)新貫穿他一生，他的課，總能以新資料印證舊聞，或在常見史籍中發(fā)現(xiàn)新的理解。門下弟子備受啟發(fā)，終身受益無窮。

1933年，一幫歷史學者在東洋文庫吃飯，日本史學界泰斗白鳥庫吉也在座。史學家和田清突然拿出一張地契：“這是三百年前明末弘光遺物。”

大家依次傳閱，嘆為稀世珍寶。傳到中國學者藍文征手中，藍卻說：“這哪是什么明物，分明是光緒時的東西。這紙又厚又粗，顯然不是明紙，地契的格式也是清末通行的格式。”

白鳥聽了，佩服不已，問他識不識陳先生。藍文征說：“那是我恩師?！卑坐B連忙起身：“久仰久仰?！?/span>

發(fā)掘、使用原始材料，是陳寅恪的治學原則之一。

他恪守乾嘉學者的傳統(tǒng)和經(jīng)驗，強調以原始材料為支點來做研究。
當年的華北學術界分成兩派，一派是本國培養(yǎng)的學者，另一派是有留學經(jīng)歷的。

本土派認為，洋派不懂國情，學問再高，也是隔靴搔癢，解決不了中國問題。

留洋派覺得本土派太迂腐，眼光太狹，不掌握現(xiàn)代化工具，因而兩派互相瞧不起。但不管是哪一派，誰都不敢瞧不起陳寅恪，這在學術界堪稱傳奇。

4

1937年7月7日，抗戰(zhàn)爆發(fā)，北平淪陷。民族危亡之際，父親陳三立絕食而亡。

不久，日本憲兵隊請陳寅恪去司令部做客：“先生如果留下來授課，年金豐厚。”

陳寅恪知道，如果拒絕，肯定要遭迫害，但他亦不能赴死：“從史學上來幫助中國，這是我的責任。”

以至于父親的喪事還沒有辦完，他就悄然離京，輾轉去往西南聯(lián)大。守孝期間，國恨、家愁疊涌而來，急火攻心，導致他右眼視網(wǎng)膜剝離，必須馬上做手術，可一旦做了手術，必須修養(yǎng)一段時間。幾經(jīng)思慮，陳寅恪放棄手術，抵達聯(lián)大時，他的右眼就再也看不見了。

在聯(lián)大，陳寅恪常常秉燭達旦，備課、寫作，絕不因壞境惡劣而懈怠。

由于長期在昏暗的燈光下伏案工作，不久后，他的左眼視力也驟然下降。陳寅恪讀書，向來行的是“古法”，圈點、?？?、批語都在書本上。

北平淪陷時，他將所藏典籍送至長沙，結果在途中被日本人的炮火毀掉，后來帶到聯(lián)大的手稿也悉數(shù)損毀，之前所有的研究心血都化為灰燼。

在幾乎沒有任何資料的情況下，陳寅恪愣是靠著記憶，在茅草屋里，汗流浹背，坐在小板凳上，寫下《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兩本巨著，為后世的史學研究提供了經(jīng)典范式。

1939年，牛津大學聘其為教授，這是該校歷史上首位中國籍專職教授。

原本兩度辭謝，后考慮到英國能治眼病，陳寅恪才答應，攜家人借道香港，準備渡海趕赴倫敦，不料歐戰(zhàn)突起，航海中斷，英國之行遂為泡影。

1940年暑假，陳寅恪再赴香港，因時局關系，赴英之事又延期一年，此時，昆侖關失守，回聯(lián)大無望，陳寅恪被阻香港，進退維谷。

次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失守。國民政府派飛機到香港“搶運”學界名流，陳寅恪卻被保鏢無情擋在飛機門外。

原來是財政部長孔祥熙的二小姐，將自家洋狗、沙發(fā)甚至馬桶全部裝入機艙，甩下一群學術名流無路可去。

日軍進駐香港后，陳氏一家生活狀況堪憂，與內地間的書信、電傳、票匯等全部斷絕,以至于“食粥不飽，臥床難起”。

不久后，陳璧君派人前往陳家，威逼利誘，企圖說服陳寅恪到日偽區(qū)任大學教授，陳寅恪狠狠地用腳跺地面：“請走不送！”

偽港督又拿出20萬軍票讓陳寅恪辦刊，陳寅恪再次拒絕。

日軍知道陳家生活艱苦，派憲兵隊給陳家送去多袋面粉。憲兵往里搬，陳寅恪就往外拖，寧可餓死，也絕不摧眉折腰。

狂儒劉文典向來敬重先生，每逢昆明警報響起，他都跑得飛快，美其名曰：“我是替《莊子》跑，我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

若是路上看到陳寅恪，便又指揮學生道：“我死了沒什么，快去保護國粹！”

得知陳家受困，劉文典在聯(lián)大疾呼：“陳先生若出事，五十年內不再有此人！”

幸而傅斯年等一批人疾呼奔走，后經(jīng)中研院院長朱家驊打通各環(huán)節(jié)，才讓陳寅恪一家逃出香港，返回大陸。

隨后，陳寅恪赴成都燕京大學任教，昏暗的燈光下，專注于學術一如既往。

1944年，成都一個霧氣陰冷的早晨，陳寅恪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漆黑，從此，他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5

陳寅恪的“不降志，不屈從”，使之晚年注定充滿凄涼和苦楚。

1958年，他的教書生涯戛然而止，因被指為封建主義的種族文化論者。鐵骨如他，當即憤怒請辭：“堅決不再開課，以免貽誤青年！”

轉身回到書桌旁，在助手幫助下，撰寫《柳如是別傳》，為煙花女子立傳，借此倡導做人治學的氣節(jié)與風骨。

當時，他行動不便，目光微茫，全靠自己開列書單，助手讀給他聽，聽后構思，再口述由助手記錄。

為著述這部 80 萬字的傳記，他一天平均要工作十幾個小時。1962年，吳宓來看他時，他感慨萬千：

電影中的柳如是

“柳如是一個倚門賣笑的弱女子，在明清易代之際，比五尺男兒更看重家國大義，要為這個被士大夫輕蔑的奇女子立傳，以此表彰我民族‘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我寫此書，是痛哭古人，留贈來者?！?/span>

復旦大學的葛兆光先生曾說：

“陳家三代是文化人在近代中國命運的縮影，文化世家的傳統(tǒng)，在這一家三代人身上特別濃厚；他們也是文化人在近代中國抵抗命運的典型，表現(xiàn)出一種文化貴族式的傳統(tǒng)精神，一種擁有自己的真理，不與流俗和光同塵，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精神?！?/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