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與回鄉(xiāng)：虛構

2000 年，《流浪地球》發(fā)表于《科幻世界》第七期。

寫作之初，劉慈欣剛剛開始在雜志上發(fā)表作品，他想要描繪的是一個有著文學美感的科幻故事，「科學推動世界在宇宙中流浪」，表達一種「游蕩在外」的文學意象。

最初的版本只有現(xiàn)在一半的篇幅，應編輯要求，劉慈欣才在修改時將內容增加到了兩萬字。這個小中篇宏大又離奇的文學設定迅速征服了眾多讀者，包括最初讀到作品的同行。前輩王晉康在讀罷成稿后對劉慈欣說：這個構想應該寫三十萬字才夠。

也并非所有人都盯著小說的背景設定和科學邏輯，中國最早的賽博朋克系作家楊平就說，他從小說中感受到了強烈的「回鄉(xiāng)情結」。但當時深受阿瑟·克拉克影響，一心想著「流浪」的劉慈欣并不認同楊平的看法，他說，回鄉(xiāng)情結「是最不可能在我的小說中出現(xiàn)的東西。」

劉慈欣始終認為自己是個非常純粹的科幻粉絲，從小看西方科幻長大，思維中更多是西方的哲學思維和科學觀。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對外國記者說，「我希望你們看我的作品是因為它是科幻小說，不是因為它是中國的科幻小說?！?/p>

當時他不曾想過，流浪的本質，其實是尋鄉(xiāng)。

2009 年，小說發(fā)表的十年后，《流浪地球》入選了《科幻世界》30 周年特別紀念刊。劉慈欣為此寫了一篇文章，回顧入行之初的這部作品。他說，讀者能在《流浪地球》中看到的，是「一個行者帶著孤獨和惶恐啟程的情景」。

在搬離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故土之后，劉慈欣才逐漸意識到那些深埋在自己作品里的傳統(tǒng)思維。他漸漸開始認同楊平所說的「回鄉(xiāng)情結」。

「從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來說，我從來沒有刻意讓自己的作品顯示出中國特色。」劉慈欣對《三聲》說，「選擇這種方式逃離，我當時并沒有任何意識，別人提醒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典型的中華思維，表現(xiàn)了中華文化的故土情結、回鄉(xiāng)情結?！?/p>

在那篇名為《尋找家園之路》的文章里，劉慈欣寫道：「自己的科幻之路也就是一條尋找家園的路，回鄉(xiāng)情結之所以隱藏在連自己都看不到的深處，是因為我不知道家園在哪里，所以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找。」

帶著詰問，時間再躍過一個十年。2019，小說原著改編電影上映。藝術形式從個人創(chuàng)作變成了集體創(chuàng)作，埋藏在故事深處連作者本人都沒能發(fā)覺的回鄉(xiāng)情結，被集體的認同推向了臺前。電影《流浪地球》踏上了另一段孤獨而惶恐的旅程。

流浪與回鄉(xiāng)：現(xiàn)實

2014 年，電影《流浪地球》項目尚未公開，導演郭帆同另外四位青年導演受廣電總局的邀請前往好萊塢培訓學習。

四年之后電影拍就，郭帆回憶起這段學習經(jīng)歷時說：「一開始還不知道為什么派我們去，電影局也沒說真正的用意，但去到那里就一下子明白了，是要我們看到中國和美國電影工業(yè)的差距?！?/p>

從美國回來，同行的導演紛紛開始了各自的新項目，包括已經(jīng)上映的《唐人街探案》，還有和《流浪地球》一起角逐春節(jié)檔期的《瘋狂的外星人》?！复蠹叶荚谒伎荚鯓訉⒅袊娪暗墓I(yè)有所提升」，郭帆說道。

2016 年，帶著改編完成的《流浪地球》劇本，郭帆回到美國，這一次他要去舊金山，找世界頂級的特效公司工業(yè)光魔談合作。合作基本情況聊完之后，工業(yè)光魔對故事的設定感到極為興奮。據(jù)行業(yè)媒體《壹娛觀察》的引述，工業(yè)光魔的特效總監(jiān)面對《流浪地球》的創(chuàng)意，表現(xiàn)出了「像專業(yè)屠夫見到牛那樣技癢的激動」。

「為什么地球出現(xiàn)危機時，你們要帶著家一起逃跑？」工業(yè)光魔向郭帆和主創(chuàng)團隊拋出了他們最不解的疑問。

郭帆這時才意識到，他手中的這個本子是一個與好萊塢傳統(tǒng)科幻災難片完全不同的故事。不同于西方大航海時代留下的殖民文化，《流浪地球》體現(xiàn)出的是「中國農(nóng)耕文化的烙印和對土地的眷戀」，「幾千年來我們都是面朝土地背朝天的」，西方感到奇怪的那種對土地的感情，恰恰是《流浪地球》的獨特之處，這種文化和精神內核讓多年以來評論家們口中爭執(zhí)不休的「中國式科幻」，有了一種確鑿的可行性。

「我們在美國找到了中國科幻的內核?！构蛉さ?。

可惜的是，工業(yè)光魔世界頂級的特效需要頂級的成本，這是當時《流浪地球》劇組負擔不起的。合作最終沒有談成，郭帆帶著《流浪地球》劇組回國，最終決定把絕大多數(shù)特效交給中國本土的特效公司制作，僅少部分外包給韓國和德國的團隊。

兩年之后，電影最終呈現(xiàn)的效果，至少在點映期間扛住了影評人和科幻作家圈的挑剔。背負著中國第一部重工業(yè)科幻電影之名的《流浪地球》用本土的特效團隊完成了一次閉環(huán)的驗證：從原創(chuàng)到內核到技術，它證明了中國科幻類型片是一個成立的概念。

影片最后的演職員表上，特效團隊的名單在銀幕上滑了一頁又一頁，那份名單記錄了這個如今輕描淡寫的回鄉(xiāng)故事。

起航：最終與最初小說中地球最后起航的場景開闊壯美。發(fā)動機以最大功率開動，拖拽著地球到逃逸速度，像彗星一樣帶著長長的尾巴，照亮黑暗的太空。長達二千五百年，歷經(jīng)一百代人追尋新生活的計劃，就這樣開始。

這似乎也隱喻了這部改編電影的使命。

在各路質疑和猜測的高壓下，《流浪地球》最終成片的質量稱得上驚喜，電影里有著不少讓人眼前一亮的元素。比如老戲骨吳孟達煽情的表演，吳京擺脫刻板印象的溫情角色，喜感十足的混血京腔「中國心」，末日冰封下北京上海的地標建筑，智商「難得在線」的聯(lián)合政府，還有《2001:太空漫游》里似曾相識的 AI「凝視」，《三體 2：黑暗森林》里似曾相識的「火種計劃」，以及那句頗為冒險的調侃：「北京，根本看不見星星」。

但所有這些小驚喜都不是它最迷人的東西。點映結束后，有兩個鏡頭在我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

第一個是剛剛離開地下城的時候，從地面上男一號駕駛的運載車開始，沿著采石場到行星發(fā)動機一路向上拉到空間站視角的變焦長鏡頭。當鏡頭貼著火山狀的行星發(fā)動機上拉時，發(fā)動機裝置上的無數(shù)細節(jié)在銀幕前一閃而過。原作者一筆帶過的宏大設定，在畫面語言里，是一鏡到底帶來的震撼。這炫技般短短數(shù)秒所燃燒的心血，傳達的是中國這一代電影人創(chuàng)作科幻的堅定決心。

第二個鏡頭是地球墜向木星，木地距離即將突破剛體洛希極限時，地球大氣層受木星引力牽引從地球抽離的畫面。大氣如龍吸水般從地球表面探出，伸向對面體積數(shù)倍的行星。影片用最直觀的遠距離太空視角，呈現(xiàn)了地球和木星彼此牽引的畫面。這可能才是科幻電影「最迷人之處」。它將原作者文字中虛化的世界，重新用電影語言，在變換的鏡頭里，一幕幕真實化，場景化。

「眼見為實」。這大概也是為什么作為原著作者的劉慈欣不吝贊美道，中國本土的科幻片，「今天真的起航了」。

《流浪地球》的特效當然還無法媲美好萊塢頂級水準，但它在觀眾的心里埋下了一顆啟發(fā)想象力的種子，也在中國科幻電影人心里埋下了希望和堅定。就如小說里的初代流浪者所說，他們只是漫長階梯的最下一級。他們孤注一擲守護人類文明，為的只是他們的后代在某一天能爬上階梯頂端，看到新生活的光明。